本来打算这章完结的,结果啰啰嗦嗦写的比想象的多了一点。只能再拖一章啦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你的名字,我曾在每片天空下呼喊过,也曾在每张床上哭泣;你的名字,我在我的不幸的每一页,字里行间阅读其意义。”——玛格丽特 尤瑟纳尔《你的名字》
她重重地喘息着,额上的发丝因汗水而粘在了一起。颤抖的双手接触到门把的一瞬间,刺骨的寒意侵袭了身上的每根神经。
她打开了门。
冰冷的阳光残忍地刺激着她的眼球,Alice闭上了眼睛。
她回忆起昨晚双脚离开栏杆的那一瞬间。然后,如同昨晚一般,她迈出了脚步。
十三年的时光里,她第一次奔跑了起来。
穿着那双不合脚的皮鞋,她穿过花园,树叶被风吹起,在她耳旁尖声呼啸。她的脸被恶意伸出的细小枝桠划破,脚上的白袜上也渗出了血迹,然而她依旧飞奔着。她从不知道人类可以如此奔跑,像是投入了她的一生,她所有激情,她的双腿不知疲倦地运转着。
世界——她从小所熟悉所接触的一切,模糊着,颤抖着,摇晃着,在她眼前以光的速度略过。她的大脑,如同周遭的景象一般,混乱无比。她在思考很多事情,但又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。无数的想法在脑中旋转,来不及抓取,好好阅读。
“啪嗒”,她的鞋带断裂,恶劣的皮鞋也终跟不上它的主人。Alice不去管它们,就像她抛弃了自己的一切一样,她任它们脱落,躺在地上染着污物腐坏。她的双脚被地上的石块刺破,然而她感受不到疼痛。冷冽的风灌进眼睛,鼻腔,咽喉,毛孔,试图拉回她的理性,然而只让她更为意识到自己的疯狂。
她笑了。
Alice几乎是撞开了那扇脆弱的铁门,她跌跌撞撞地摔进了那狭小的空间里。
当她那过度运作的肌肉突然停止时,她的双腿无力地发软,支撑不住她的身体,Alice跌坐在了地上。她试着呼唤他的名字,然而喉咙被一路上的冷风填满,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声。
“Alice小姐?” ,Vincent惊讶地走向狼狈不堪的女孩,“这是怎么了?”
Alice无法停止剧烈的喘息,她无法说话,只是一味的,无助的,看着眼前的男人。
Vincent蹲下身,Alice抬眼,坚定地对上他湛蓝的眼眸。她不再害怕,不再犹豫。
察觉到了女孩的变化,Vincent欲言又止地看着她,抬手拭去了她脸颊上冰凉的眼泪。
“你为何哭泣?”他如此问道。
真是个奇怪的问题,她为何哭泣?Alice感受着脸颊上的温度,闭上了眼睛,眼角残留的泪水沿着皮肤滑下。逝去的意识渐渐恢复,脚上,脸上,以及身体内部的剧烈疼痛叫嚣着占领了她的感官。她皱起眉忍耐着,咽了咽口水,她咳嗽了几声。
“带我走。”自暴自弃一般,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。她没有鼓起任何勇气,因为她早已用尽她所有勇气。她并不害怕,因为她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。和往常一样,她并不期望回应。她来这里,也许本就是来道别。她想让他知道,自己的最后所想。
“Vincent,我爱您。”她本想干脆利落地说完这句话,就像昨日在石桥上一样,然而她丝毫不能控制不停外溢的情感,这些从内部开始吞食她的东西。身体可悲地颤抖着,她流下了眼泪。滚烫的液体覆盖住了冰冷的泪痕,她将嘴唇咬出了血,血液在泪水中稀释,顺着流了下来。
Vincent看着蜷缩在一起的女孩,眼中湛蓝的湖泊被这景象激起了一圈涟漪。
他向她伸出了手。
Alice首先感到了环绕在身旁的温度。她感到自己被一个宽阔的臂膀环绕了起来。她感到头发上轻柔的安抚,她感到了背上的力度。
她的耳朵感受到了男人的鼻息。
她的下巴顺势搁到了Vincent的颈窝上。
第一次,Alice真正触碰到了他。他的温度,他的气息,他的一切,此时此刻都是属于她的。
意识到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Alice紧紧拥上Vincent。
她放声哭泣。
“先生,恕我无礼,但我想如果能有幸邀请到您在我今天举办的晚宴上表演,那一定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。”
一曲完毕,Vincent把小提琴放进琴盒,转身打量着眼前的男人。不知怎的,Vincent总感觉眼前的人散发着一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,莫名的违和感。
“我的名字是Edwin Vitolano。请问该如何称呼您?”他有礼貌地伸出了手。
“只是一个流浪的小提琴手罢了,并没有什么称呼。”Vincent笑笑,并握上了这个名叫Edwin Vitolano的男人的手。
他的手冰冷得可怕,并且没有任何力度。
——简直就像一具死尸一般。这是Vincent对他的第一印象。
从他的衣着看来,男人应该是属于上层社会的人。Vincent本对这些散发着油腻气味的喧哗聚会没有任何兴趣,然而Edwin却引起了他的沉寂已久的关注。
一具死尸举办的宴会,真是令人好奇。
阴阳差错地,Vincent答应了他。
这就是所有的开始。
至今Vincent也没有明白,当初的自己仅仅是因单纯的好奇而答应的邀约,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不知名的东西。
第一次遇见少女时,怀着那同样狡猾的好奇心,他回应了她。
不得不说,第一眼,他认为Alice是独特的。和她的父亲一样,像是被世界遗弃一般,她的存在是如此虚幻而脆弱。然而,和她那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的父亲有所不同的是,她太为鲜活。如果说她的父亲是因为自身的溃烂和崩坏而被遗弃的话,那她简直就像——
因为那耀眼到燃烧一切的美丽和纯洁而被世界所抛弃的一样。
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唤起了Vincent内心死去多年的东西。
像火焰一般,少女在他面前燃烧着,舞动着。
他恨她。
仅仅是直视她毫无掩饰的赤裸的内心,他的双眼就像被灼烧一般地疼痛。
他恨她,这无疑是事实,他想。然而仅管他无数次悄声告诫自己,他不得不承认,内心深处,他因这疼痛而感到欢愉。
走到她阳台下时,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。不,也许从一开始,当他选择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时,他就触犯了那该死的禁忌。
他很清楚,当那时刻到来之时,他也好,她也好,他们终要做出选择。
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。
Alice的泪水染湿了Vincent的整个左肩。从一开始毫无形象的大哭转为小声的抽噎,现在的她像是睡着了一样,脸埋在Vincent的胸膛里,毫无声息。
Vincent没有说什么,他在等待。
“Vincent,准备好了么?”突然,Alice抬起头,凑到男人的耳边小声地说道。
“嗯。”感受到环绕着自己的力度加重,Vincent贴着少女被泪水浸湿的头发,闷闷地回答道。
然后,像是有着无言的默契一般,他们同时松开了彼此拥抱着对方的手臂。
Alice深呼了一口气,眼睛被泪水糊得几乎睁不开,但是她很清醒。
他们站了起来。
“谢谢您,Vincent先生,” 她停顿了几秒,“再见了。”
“再见了,Alice小姐。”
Alice笑了笑,然后转身推开了门。
“咣当”,门在她背后关上,Vincent跌坐在了地上。
他慢慢地把脸埋在双手之间,长叹了一声。
嘴里满是滚烫咸苦的液体。
“父亲,Arthur。”Alice走出花店,面对眼前的两人,似乎一点都不惊讶。
“你好,Alice。” Vitolano先生没有温度的声音传来。
“道别完了吗?真是令人感动万分呢,你说对吧,Arthur?”
像只被拔了毛的老母鸡,Arthur颤抖着,“是……是的,老爷。”
“那么,走吧?” Vitolano先生向Alice伸出了手。
没有任何抵抗地,Alice握住了父亲的手。
她的手被拽紧,骨头在咯吱咯吱作响,Alice疼得咬住了唇。
她很清楚踏上马车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。
上帝啊,她苦笑着,就算让我堕入地狱也好,让这一次结束一切吧。
“唔……!咳咳……”刚被拖进地窖,Vitolano夫人的一拳就让Alice疼得跪在地上咳嗽。
见母亲还要甩过来的巴掌,Alice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。
然而期望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。
“Vanessa,够了,出去。”Vitolano先生拽住妻子的头发,把她甩到一边。
“可是Edwin!这个……”Vitolano夫人指着Alice,想要违抗丈夫的命令。
“闭嘴,你听到我说了什么吗!?够了,给我出去!”Vitolano先生突然发疯似的大吼起来。
Alice怔住了,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。她从未听过如此高分贝的声音从这个男人的喉管里发出来。
显然,Vitolano夫人也被吓住了,她点点头,畏畏缩缩地爬了起来,狼狈地离开了地窖。
只剩下了Alice和父亲两人。
Vitolano先生看向地上的女孩,一步步走向她。
Alice感到极端的恐惧,她撑着身下长满青苔的石头,一点点地往后退去。
退到储存红酒的柜子边,她发现无路可退,于是蜷缩起身子,颤抖着等待着灾厄的降临。
皮鞋在石块上嗒嗒作响,Vitolano先生走到她面前蹲下。手捏住Alice的脸颊,他强迫地抬起了她的头。
他们的视线相遇了。
“真是可悲呢,你不觉得吗,Alice?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人,他也不要你。”
Alice移开了视线,没有回答。
“所以我一直告诉你的是什么?你是个怪物。能接受你的只有我。其他人永远都不会理解你,他们永远不会接受你!” 男人激动起来,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。
“不是这样的,不要说了……”Alice摇头想要甩开他的手。
“那是怎样的?这就是结果!如果不是我说的那样,你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,你现在不是应该在那个乞丐身边吗?承认吧,Alice,他抛弃了你,就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。”
Alice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她用手堵住耳朵,不停地摇头,“不是的……你什么都不懂……”
“啪”,Vitolano先生掰开她的手,甩了她一记耳光。
Alice识趣地闭上了嘴,她没有看面前的人,但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。
“看着我!”男人掰过女孩的脸。“永远不要说我不懂你的事情,Alice。正相反,只有我懂得你的所有!”
Alice抬眼,她看着父亲暴怒到扭曲的脸,青绿的血管顺着苍白的脖颈蔓延到下颚,简直和书里所写的那些魔鬼没有任何区别。
为什么?她的感官对于过度的疼痛已经麻痹,她的心思转而飘忽了起来。为什么父亲会这样,为什么自己会这样?若是她出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庭里,命运是否会对她仁慈一些?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,和眼前模糊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。
看到如此荒谬的景象,Alice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。
Vitolano先生看到女孩的反应,抿起了嘴,先前的怒火似乎被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取代了。
在Alice意识到之前,她感到自己的脑袋被重重地摁倒了地上,额头被坚硬的石角刺破,她感到温热的,略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了下来。
她陷入了黑暗。
Vincent从水泥地上起来的时候,窗外的世界已经暗去。
他撑起身子,突然,他感到手碰到了什么东西。
借着月光,他看到了这物体的原型。
——欧石楠。
因几天没有留意,它成簇的花朵已经干瘪,无精打采地挤在一起。
抚摸着萎缩的花瓣,女孩在这里注视着它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一般,历历在目。
Vincent无奈地叹了口气,真是讽刺,偏偏现在才见到它这般颓废的模样。
他转过身去,凝视着身后的黑暗。
黑色包裹了他,冰冷的气息渗入每个毛孔。在几十年的流浪生涯中,他早已习惯了黑暗的存在。他从不抵抗它的侵袭。他经常想,他是喜欢这样的感觉的——渗入的黑暗充实了他空荡的躯壳。
然而现在他却觉得浑身的汗毛带着敌意地竖起,抗拒着这位一直陪伴他的朋友。他有一种感觉,如果放任它的入侵,这黑暗便会夺走他心里好不容易慢慢建立起来的某样东西。
任由思绪任性地飘忽着,Vincent看到有个身影在脑中的记忆里一晃而过。他对着这个背影稍稍晃了神,像是只要一放开呼吸就会吹散眼前这个脆弱的幻影一样,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他知道,不管过了多少时间,经历了多少事,自己从来不会忘记她。
“Elissa……”他轻语道。她曾是他世界的起点,也是他的终点。当她带着支离破碎的身心从屋顶跳下的时候,他也随她死去了。那天过后,就像把她从他的脑中抹去了一般,Vincent从来没有想起过她。即使是一个人的夜里,他也宁愿用黑暗来填补自己空洞的胸腔——他从来没有想起过她。
但是现在不同了,对着女孩,他曾把他亲手埋葬过的回忆一点一点地从内心的最深处挖出来,尖刺一样的残骸穿过喉管从他的嘴里倾泻而出。他很清楚,他思念她,无比的思念她。而好不容易遇到的,唤醒他内心死去多年的情感的人,现在也已从他的生活里离去了。
如果自己当时追出去,结果是不是会有所不同?如果自己答应她,答应带她……
不,不可以。
Vincent深呼一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
“Elissa,我该怎么做……”
寂静的深夜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。